统坑“卖炭翁”
文:王群 来源:时尚祁门杂志2016年第3期
在祁门牯牛降的大山涧里,有一个叫统坑的小村子。很早很早以前,有几个桐城人来这里租用历溪村的山场烧制木炭,见这里东坑西坑、大小溪流统统于村前汇成一条大坑,遂称此地为统坑。
统坑,原名黄杨坑,今称桶坑,位于牯牛降南坡腹地,海拔约700米,是祁门如今不多的高山村庄之一。村中目前有十六户村民,依山就势,临溪而居,据说先辈是一百多年前太平军的逃亡者遁避于此,以姚姓为主,已历七八代。解放初,村人上报村名时笔误,将统坑的“统”字写作“桶”,故又名桶坑,沿用至今。
提起深山里的烧炭人,自幼生长在牯牛降山脚下历溪村的我,少时曾亲见过“卖炭翁”的艰辛生活。
当时的统坑有七、八户人家,以种茶为业。(抗战前日子过得还算安稳,抗战爆发茶叶滞销,许多茶山就荒了,只有种包谷为生,家家都变穷了)。沿统坑河往大山里走五、六里山路,在一个叫康家屋基的地方,河边有一大片茅草地,“卖炭翁”就是在这片茅草地里搭建起茅草棚,安下了“家”。草棚里居住着以烧炭为生的两男一女,都是五十多岁的人,一个姓丰,不知名讳,人们都叫他“丰老”,另一个也只知道外号,叫“和尚”,女的名叫“金凤”。茅草棚里只有一张用杂木棍搭建的大床、一座用山石垒砌的灶台,横牵着一根用山藤做的晾衣绳上,晾着几件破烂衣衫。三人相依为命,同居一顶棚,同吃一锅饭,男人上山砍柴烧炭,女人在“家” 洗衣烧饭。两男中哪一位是女人的丈夫,女人是哪一个的妻子,谁也说不清。人们背后好奇的议论:莫不是穷得不能再穷,两人共一个老婆?
烧炭是非常辛苦的重体力活,首先要选背风向阳、土质紧密而没有石子的山坡边建窑(含石头多的烧起来石子容易炸裂);然后备料(砍窑柴),烧炭的窑柴以纤维密度高的硬杂木最好,如柞树、檀树、栗树等;随后是装窑柴,按窑的大小将窑柴砍成柴棍,依顺序从窑中间放起,挤紧木棍,不留空隙,装满后,将窑门通道进行密封。接着就可以烧火了,烧窑火是门技术活,什么时间停火、封窑门,过多少天出炭,要根据不同的材质而定,非常讲究,否则出不了好炭。最后是出炭,这是一项很脏的活,闷热的窑里,汗水和着炭灰,不一会就成了“黑人”。拿炭时既要麻利手还要轻,不能将炭折断,便于装篓装袋,炭取出后还要搬出炭渣、将窑内清理干净,有利下次烧炭。
大山里山民们把高山叫老山,在老山上作业是不能直呼姓名的,说是山神知道了姓名会把人的魂魄勾走。烧炭人更是信奉山神,在老山上砍柴、挑炭劳作,相互联系,都靠大声吆喝,这边山头:哟…哟…嗬……那边山上回应:哦……嗬嗬…嗬……吆喝声穿云破雾,延绵数里。
早春的牯牛降胜似仙境,到处弥漫着花香和茶香,不时回荡着远近茶山上的姑娘和小哥们欢唱的山歌:
满山红呀春头花呦,嗳咳!畔上畔下结亲家呦,张家哥哥能种地呦,李家妹子会绣花哟,两人双双拜天地哟。嗳咳!来年生个胖娃娃哟,胖娃娃哟,高堂爹娘笑哈哈哟……
小小鲤鱼红嘴鳃哟,嗳咳!上江游到下江来哟,闯过多少青丝网呦,经过多少钓鱼台呦,钓鱼台呦,千辛万苦为妹来呦……
然而,如诗如画的春光,穷苦的烧炭人是无心欣赏的,他们只知埋头劳碌,砍柴、烧炭、卖炭,为了活命艰难地挣扎在大山里。
“丰老”三人窑里的木炭是专门为历溪一家红茶号(厂)烧的,烧好的木炭价钱由茶号老板王文铎来定,价格很低,称炭的秤是一种大秤,现用的市秤一百斤只有那种大秤的六十斤,三人辛苦大半年也落不下几个钱。
每年的深秋到早春是烧炭、卖炭的的时节,炭场到历溪村有十七、八里山路,一天起早摸黑往返两趟,只能挑一百多斤炭(炭轻体积大,山路又不好走)。寒冷的冬天里,经常在那段山路上看到 “丰老”和“和尚”,身穿破棉衣,赤脚穿着草鞋,艰难挑炭跋涉的身影。到了春夏木柴生长季,木柴含水量大烧不了木炭,夏末初秋三人没了收入也就断了生活来源,只好向王文铎借钱借粮度日。那时借贷最公道的是二分利息,夏秋时借十元冬天还十二元,以年三十晚为限,还有放高利贷的利息多少不一,甚至有借一元还两元的。两个炭翁一个炭婆,往往上半年借贷度日,下半年卖炭还账。年复一年,一年比一年穷。
王文铎有兄弟三人,大哥王金铎、老二王文铎、小弟王荣铎,三家都是地主。王文铎霸占村民王子卫家祖宗祠堂开茶号(厂),两家曾打了好多年官司,最后穷斗不过富,王子卫只得忍气吞声认输。解放后土改,王文铎被政府抓去劳改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。
我家曾经租种王金铎家一块田(三分多田),收割那天,王金铎打着遮阳伞坐在田边监收。收割的百多斤稻谷,他拿走一半(五十多斤),还让才十三、四岁的我,挑着稻谷跟在他后面送到家。
丰老、和尚还有金凤在统坑山里烧炭卖炭多年,直到抗日战争时期茶厂停产。木炭无处卖,生活无计,年老的“卖炭翁”,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村人的眼前,再后来,不知何年何月他们的茅草棚也消失的无影无踪。